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（一）

康复机构是个像医院一样的存在，在这里也可以看到人间百态，只是对大多数人来说更陌生一些。大家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受伤，通过各种各样的途径，怀抱希望来到这里，渴望回归正常生活。

在这里，有人因为手术失败情况糟糕而失声痛哭，有人因为掰腿的疼痛而惨叫，有人因为训练太累而粗声嘶吼蓄力，有人因为终于摆脱了拐杖学会了走路开始跑步跳跃而大笑。在这里，拉开话匣子毫不费力，只需开口聊聊彼此的伤情和康复进展就好。

人们因为没有利益纠缠，和气而友善。时间久了，慢慢熟悉起来。闲来无事，除了受伤的胳膊腿儿，也会聊个天南海北哄堂大笑，在一声声叹息之后相互鼓励打气，有人崩溃哭泣时默默递上纸巾就好。有时也会相互挤兑一下，在对方掰腿时跑去围观再嘲笑ta叫得太大声。

掰腿，又叫下角度，膝关节术后因无法弯曲而必经的一种刑罚。

推疤痕，术后防止组织粘连的手法。

各种理疗仪器

（二）

在欢哥这里康复了这么久，结识了不少病友，虽然不一定知道名字。我们经常用受的伤和受伤原因来指代对方，比方说骑电动车摔断三根韧带的圆脸女孩，去喝酒的路上被车撞成胫骨平台骨折的大哥，走路摔成髌骨脱位的初中小孩，疲劳运动导致髌腱断裂的小哥，术后两次感染还赶上疫情隔离的苦命小哥，骑摩托摔断胫骨的十岁小孩（我男神），还有滑雪摔成恐怖三联的女孩。

有人只是匆匆过客，来训练数次能回归正常生活便消失不见。有人为了回归赛场，定期过来训练保养。鲜有人像我一样，有空就整日赖在这儿，理疗手法训练之余，干饭读书弹琴听歌插科打诨，缺人手的时候也会帮着给病人做一下理疗，甚至教教基础的康复动作。再后来，有新病人真的以为我是这儿的员工，老找我帮忙。有时我也会跟欢哥打趣，要不我给你打工吧。或者跟叉友们没节操地吹牛，说我在隔壁买了房，下一步就是收购这家康复机构。

每天的生活

（三）

康复是个漫长且煎熬的过程，你需要付出时间、金钱、精力、汗水、泪水。康复的第一天，我拄着双拐在楼下吃麻辣烫。老板一眼就认出了我是欢哥的病人，跟我聊了一会儿。

他说，很多外地病友一来就住个大半年，大家在一起租房，每天相互搀扶来康复，有家属陪护做饭的就跟着蹭饭，有空打打牌嘻嘻哈哈。这两年因为疫情外地病友明显少了。但总有一波又一波人，背着行囊，独自或由家人陪伴，租住在隔壁的酒店房间，每天坚持康复。

刚开始行动不便，每天康复结束便回去休息。后来像上班一样，每天早上放松掰腿，中午吃饭睡觉，下午做理疗，晚饭后训练。每天晚上检查好门窗电器关好空调，给电疗仪器充上电之后，带上门最后一个离开。好像康复已经成了我的生活，这里才是我的家。

每晚来打扫卫生的大叔会一边干活儿，一边跟我聊聊。他说，他见过很多病人，感觉你看起来心理状态还不错，乐观开朗，跟其他人也相处愉快。他见过抑郁的、不愿意说话的病人，经常一个人闷闷不乐地坐在角落。他还说，这儿也有一起康复惺惺相惜成为恋人的叉友，但恢复之后是否还在一起就不清楚了。

后来我还跟康复师毛毛他们确认了一下，确实有两对修成正果的恋人，还给他们发糖了。欢哥一直引以为傲，我说是你介绍认识的吗，他说不是，但是他提供了场地啊，没有他的康复中心，他们也不会相遇。

受伤后人们会变得脆弱，朝夕相处会慢慢产生依赖，但回归正常生活以后也会慢慢淡忘受伤这件事，忘记这个短暂陪伴自己度过痛苦康复日子的机构和人。毛毛也说，很多人很快就会忘记这件事，再也不会来了。但我觉得我永远也不会忘记。

自从断腿之后，我的生活好像按下了暂停键。有时我会觉得沮丧，别人都在努力生活，而我每天就是和这条腿较劲儿。有时我又觉得自己变得很平静，不再为很多事纠结难受，康复这件事成为了我人生其他烦恼的挡箭牌，康复机构也成了我的避风港。我也不知道，如果有一天我的腿彻底好了，我的生活会变得更好还是更差。

当时我在想，如果是战争年代，敌人这么对我，我肯定全招供了

（四）

每天认真康复，进步是有的，但也有很多地方不尽如人意。很长一段时间内，我没有办法像过去一样享受运动，可能很多事情我以后再也不能做了。我也不去想若干年后我的膝盖会变成什么样。世事无常，或许膝盖彻底坏掉和死掉两种情况没准儿哪个先到来呢。从出生开始，我们就在经历一个缓慢失去的过程，你的青春、时间、健康会一点一点溜走。但从出生开始，也是一个不断得到的过程，知识、经验、回忆、体验、能力……

曾经有人跟我说，不要老想着受伤的腿，你需要思考的是，在你失去腿的同时，得到了什么呢？我开玩笑回答，得到了一条残废的腿。但我认真思考了下，有没有可能得到了更多呢？我得到了内心片刻的宁静，我不再为一些琐事烦恼，我情绪稳定多了，我更关注当下而不是焦虑未来，我比过去注重健康，我改变了饮食习惯瘦了十斤且多是体脂，我认识了很多朋友，我学到了很多膝关节的知识，我比过去怂了不会觉得自己无所不能……

有一天欢哥跟我说，你看你年纪轻轻就去过那么多地方，体验了滑雪潜水冲浪，还骑摩托，还断过腿，挺好，人生已经挺丰富了。我哭笑不得，反驳他，断腿就大可不必了吧。

但，断腿这件小事，也许也算是一次深刻而独特的体验吧（笑）。

（五）

今天是2022年12月21日星期三。我在想，去年的今天，平行宇宙的其他我，会不会没有断腿？

一年了，啥也没干，就在弄腿。很痛很累的时候，期待着满一年一切都会好起来。然而还有很多问题，还要做一次手术且结果未知。有时很绝望，觉得自己没救了。有时又莫名鸡血，觉得努力付出就一定会好起来。

（六）

虽然周围受过伤的人也不少，但我从未想过，自己会在力量、爆发、柔韧、体能都非常好的状态下，突然把腿搞断了。一瞬间，从一个生龙活虎的人，变成了生活不能自理的废物。

受伤当天我还挺乐观的。虽然把腿硬生生掰断那一下超级痛，但我都没哭。朋友扶我坐起来，可能麻木了甚至没觉得特别疼。过了一会儿，我尝试站起来走路，发现一踩地腿会打软，于是救援大哥喊了车把我拉了下去。

我如何断腿的.by灵魂画手夏侯

到医务室拉起裤管一看，发现膝盖已经肿成了包子。医生给我简单处理了一下，说骨头没有大碍，应该是韧带损伤，建议我拍个核磁。天真如我还以为是拉伤，抹点药休养几天就好了。心想回家再说吧，休息一会儿我就能瘸着走路，过一个月我就又活蹦乱跳了。但直到朋友来找我回酒店，我也没能站起来，更别提走路了。

当晚腿脚都肿了，只能单脚跳，难受得睡不着觉。第二天我开始慌了，报了保险的紧急救援，但要等审核安排不知几点才能出发，就找了辆车打算先去拍个核磁再说。出发前扶着凳子当拐杖洗漱了一下，收拾打包了行李。因为不确定病情，自己也不方便扛东西，只带了个小包出发，剩下的留给了同住的朋友。

司机大哥扶着我单脚跳下楼，开了两个小时车，终于在下午四点左右到达医院。他看我完全丧失行动能力，好心扶我下车，帮我拿了辆轮椅安顿好就离开了。我一个人转着轮椅，挂了个急诊。

医生问了情况，给我开了核磁。在陌生的医院，问了好几处才弄明白拍核磁的流程和地点。我记得很清楚，当时每个护士都一脸诧异地问了我同样的问题，你怎么一个人呢？你家属呢？本来我都没觉得一个人看病有多奇怪多惨。

临近门诊下班，急诊室人超多，核磁也排了长队。等了一会儿，一个护士跟我说，我得明天才能做检查。心情瞬间变差，我试着向她求助，我一个外地人，在当地没亲没故也没有住处，腿脚又不方便，能不能尽量让我今天做。可能他们觉得我确实挺惨，最后插队做了检查，又开始了漫长的等待。

就这样不吃不喝地等了几个小时，饿到胃痛。其实我包里装了点吃的，但正值疫情高峰，急诊室人又多，我也没敢吃喝，也因为没找到残疾人厕所一直憋着。

等了好久，我转着轮椅去问结果，给的答案又是明天。在我再三请求说明之后，终于给了一份临时报告，说正式报告需要几个医师审核之后才能出。虽然我看不懂，但看到挫伤、水肿、损伤等字眼，我也意识到这次不简单。带着片子和报告沉重地回到急诊室，医生看了下就说，你需要住院手术。我有点崩溃，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。

平复了一下心情，我说自己需要考虑一下，出门给我爸打电话，本来受伤都瞒着家人。听到他的声音，没说几句绷不住哭了也是我受伤后第一次哭，这让电话那头更慌了。具体说了什么我也记不清了，混乱地沟通了半天，最后决定去另一家医院住院。我跟医生道了谢，在几个路人的帮助下，顺利上了滴滴。

到达第二家医院，做核酸、办理入院手续，终于在半夜12点多住院了。因我有外地行程，核酸结果没出，进了单人的过渡病房。条件还行，有独立卫生间。在护士的搀扶下，我上了出门后的第一趟厕所。接着就是常规检查、输液、冰敷。护士给我扎了针，让我自己盯着吊瓶儿，要换药就按铃喊人。因为胃痛，还给我加了奥美拉唑。我定好闹钟，每隔一会醒来换吊瓶，半夜扶着墙坐轮椅去卫生间。

一夜几乎没睡，躺在病床上，脑子里开始回放受伤的情景。我一遍又一遍地想，如果我没有去，如果我晚一点再去，如果我慢一点小心一点，如果我检查一下…我会不会就不会受伤了。想着想着，悔恨的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。多想这只是一个梦，多想一觉醒来发现我没有受伤，什么也没有发生。

可惜，第二天醒来，我还躺在病床上。没有吃的，动弹不得。我必须接受一个事实，我的腿是真的断了。

主任来查房时又做了一遍查体，特别痛。医生说等麻醉了再仔细查体，不然怕我受不了，随后开了一些检查。最终结论是，手术是板上钉钉的事，只是何时做在哪儿做有点犹豫不决。但由于疫情到处封城，去哪儿也不方便，我最终还是决定在当地做手术。事后想想挺草率的，当时也不了解病情，以为手术很简单，只想尽快手术快点好起来。后来认识了很多四处求医、甚至远赴北京上海看病的病友，他们对我的评价是，胆子真大。还好我的手术挺成功，不然我得悔青了肠子。

（七）

因为疫情，家人就算来也进不了医院陪护探视，我也不想让他们劳累照看。一个人做了术前检查、签了字、做了手术、住了九天院。
关于手术，很奇怪，我真的没有紧张。可能因为我也没有多少选择吧。很多人对手术排斥犹豫，那是因为不手术他也能自由活动，甚至有人前叉断了好几年都不知道还照样跑跳。而我已经是个废人了，我还能怎样。

手术排在了圣诞节的早上。我很平静地被推进了手术室，医务人员陆陆续续来了忙着做准备。我躺在手术台上，下半身什么也没穿，听他们闲聊，为什么要周六工作，今天真的好冷，哪个医生被隔离了之类的。然后护士在我小臂上扎了针开始输液。过了一会儿，麻醉师给我戴上了面罩。几秒后，我的意识消失了。

手术做了六个小时，仿佛做了一场梦。我还在宇宙中游荡，突然听到有人呼喊，我一回头便返回了地球。睁开眼，四周好多人乱糟糟的，我的牙齿不受控制地敲击着彼此，浑身直哆嗦，无法思考。直到回到病房被移到病床上盖上被子，我才慢慢平静下来，逐渐恢复了意识。身上戴了血氧监测仪，鼻子插了氧气管，还插着导尿管。因为术中喉咙插了管，咬肌酸痛，嗓子又疼又哑，不时咳痰。术后几小时不准吃喝，也不让我睡觉。当晚因为低血压贫血，血氧仪隔一小时就报警，也没怎么睡着。

第二天早上，医生给我大概说明了一下。我伤得很重。前交叉韧带断了，从大腿后侧取了肌腱打了骨道移植过去并且两头固定好了。内侧副韧带也断了，打了钉子缝好了。外侧半月板体部和后角撕裂很严重，不过基本都缝合了。当时我只听进去，这里多了两个钉子，那里多了两个钉子，然后这里少了什么那里缝了好多blabla。我看着这条打了石膏缠满绷带肿胀难受的腿，一时无法接受。只觉得它已经不属于我了，我也不再是一个正常人了。

后来在B站看到一个UP主分享前叉受伤后的视频，她哭着说，“为什么人类如此脆弱？…我不再是我自己了，我的一部分被夺走了，我不再是一个完美的人”，真的感同身受。

医生走后，我一个人躺在病床上，想到自己可能会瘸，想到自己不能再上蹿下跳，想到要放弃我热爱的各项运动，哭了好几次吧，哭到护士把医生喊来劝我。他说了一堆安慰人的话我都没听进去，只有一句“你老这样子情绪低落，肯定会影响身体恢复的”，我认真听了。是啊，多想也没用，一切都无法改变。而从受伤的那一刻起，我的身体就开始努力自我修复，那我也得好好努力才行，至少不能消极拖后腿。

住院九天，每天看到的就是这片天

后来想开了点，安慰自己是赛博人，身体里有高科技。多亏了现代医学，这伤放在古代就彻底完了。骨头断了还能长好，自断脚筋可不就是废了。更何况纹身打耳洞之类的不也是多了东西么。这又算什么。

没做手术前，医生跟我说，膝关节术后需要戴支具，固定保护的同时，还能调节弯曲角度。支具可直接在医院购买但价格高且不报销，建议我在网上买，还热心帮我在tb搜了一款。当时疫情闹的，我下单好几个发顺丰都迟迟收不到，所以前三天打了石膏。

后来灵机一动，在某鱼搜了一下本地卖家，发现有好几个，我选了离我最近的发了私信说，我是外地人一个人做了手术急需支具，能不能帮忙送一下。一个好心的大哥说下班可以送过来，还顺路帮我买了水果，鼓励我好好恢复，他的拐杖我也一并买了。大哥是半年前骑摩托摔的，粉碎性骨折膝盖塌陷，也挺严重。见他的时候还有点瘸，希望他已经康复。

一些新装备